彷彿每個甫及笄之年的姑娘都曾對成親有過憧憬一般,春野櫻在十五歲那年讓母親替她簪上了翠色的玉笄,便開始被敦敦教誨所謂婦德婦言婦容以及婦功,那些歲月伴隨著待字閨中的姑娘對未來良人的想像,於是三月嫩春的花就開地越發越鮮豔。
擁有緋色頭髮的姑娘曾跟著昔日的玩伴小心翼翼掀開雕花木窗上的薄簾,看著正在大廳拜堂的新人,什麼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的詞語就跟著少女臉頰上的暈紅一起擴大,那聲音響徹在提滿囍字的房子內久久揮散不去。
撐達姝妍,朱紅的鳳冠霞披都倒映在姑娘祖母綠的瞳仁裡。
後來那天晚上她便有了個夢,夢裡的她也穿著那身渥丹紅烈的禮袍,有個人曾慢慢的掀起遮蓋她視線的頭巾,那人髮如墨黑,從容爾雅的氣質,似笑非笑的表情總帶點浮氣,但是春野櫻知道這一點也不打緊,她認得眼前的青年,認識好久好久了,究竟要用什麼樣的形容詞才能表達出那種熟悉以及小女人家的心事呢?
她才十五歲。
後來,夢醒的春野櫻每次看見她的青梅竹馬總是有些腦羞,雖然還不至於成怒,但是一想到夢裡的彼此就會靦腆的不知所措,但是只要她喚著他的名字,他往往都是那樣似笑非笑的看著自己,是的,這愛畫畫的孩子非常喜歡看春野櫻,他可以打從晨光熹微之時就這麼愣愣瞧著直到身旁的燭火亮起。
別人問了他也只會蘸著手邊的墨,半笑著不答。於是,春野櫻一直相信等到彼此都花白了頭髮,那青年還是可以聽見自己在叫他的時候,這麼回過頭來似笑非笑的看著她,不用問要做什麼,也不用說怎麼了,他們可以一直這樣走下去。
是的,在春野櫻對良人的想像不外乎就是她青梅竹馬的模樣。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可是當有天,真有那麼一個人慢慢掀開她頭巾時,桌上暈黃的燭火刺痛了姑娘的眼,讓她稍稍的瞇起了翠玉色的瞳孔,她才發現許久前夢裡的那個青年似乎沒辦法跟眼前的男人疊合。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春野櫻?」他說,帶著古墓的冷冽。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那年,她十七歲。
十七的姑娘還是可以擁有很多想像和秘密,但是十七的春野櫻卻無法懷抱那些花樣年華的歲月,對她而言,對整個春野家而言,十七歲是她心中的世界崩塌的年代。
她正如及笄那年所憧憬的一樣,成親,出嫁。
雖說姑娘的婚姻在大戶人家裡面是沒有插嘴的餘地,總是一句父母說的算就這麼把姑娘變成水波的新娘,但是這門親事就連春野家也說不上話。
當初被媒婆牽著她的手跨過家門門檻的時候,春野櫻就非常清楚自己的角色,這是所謂的政治婚姻。
對方是當今皇上身邊的親信,宇智波。
曾幾何時,春野家也曾經擔任過這樣的角色不是嗎?
所謂皇上的親信就等於掌握了天下半個江山,可惜春野家君臨天下的日子已經離他們太遠太久了。於是春野家的主人便開始懷疑自己對宇智波根本沒有什麼利益可得,他們為什麼還扛著千銀萬兩來逼婚呢?
春野家的主人是眾所皆知的節儉愛民,於是他也不推掉那些看似賄賂的銀山,全都收下拿去賑災,分給災民等等。
他沒有拒絕婚事的權力,也沒有把女兒送入火坑的心態,他只是想著他家的姑娘個性堅強,對事對人都有自己的固執,他並沒有特別擔心,想著把她嫁去勢力高漲的宰相家順便看看他們到底想做什麼也沒什麼不好,如果說要有猶豫,那唯一掛念的就是她那愛畫成痴的青梅竹馬。
他們倆個本該在一起的,直到天荒地老,駝了身蒼了髮,都該結髮、執手、偕老。
那句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語調就在耳膜邊越放越大,帶著夫子搖頭晃腦的喃喃口音。
成親的轎子一離去,春野家的老爺便叫下人把喜字全撕了然後關起厚重的朱紅大門,但是在關上門的那瞬間,透過細小的門縫,非常路人甲的下人卻說了看見祭公子杵在門外。
他依舊挺拔著身,依舊手握畫筆,指尖都被長期的墨水給染黑長繭了。
春野家的主人並沒有多少理會,只是吹熄了桌台上搖曳熒煌的燭火。
是的,他唯一覺得自己做錯的就是門外那孩子的心意。
小櫻怎麼想的,做爹的也不方便過問,只是希望她過的好,僅僅如此。
至此,在成親當晚,春野櫻看見宇智波那瞬間,彷彿大夢初醒。
他雖叫著自己的名字,但是聲音就是冷的,就彷彿一月三更內的寒風吹進了胸口。
他就這麼直挺挺的佇立著,並且那雙眼就這麼看著。
過於蒼白雋秀的面孔,比墨還要更沉更深邃的黑,於是小櫻想到了她的青梅竹馬,雖然也是這麼瞧著她,但是眼前黑髮青年的眼神跟祭不一樣。
多了一種十七歲姑娘所無法理解的濃稠苦澀凜冽孤獨。
如果要形容的話就像是古墓,沒有任何一點光線可以沾染更沒有青青嫩草的痕跡。
後來青年擰了眉,隨意將紅巾落在青磚地上,就恣意的坐在擺滿食物的桌前喝起酒來。
春野櫻想開口說什麼,她餓了那麼久,忙了那麼多,喜娘說等到新郎揭了布便可以吃東西了,可是那男人就這麼什麼都不說的自己吃起來。
該不會是啞巴吧?
春野櫻嚙了嚙唇,才小心翼翼的提起厚重茜彤色的裙襬坐在青年身邊另外一張椅子上。
她對她的丈夫其實一點都不了解,她從沒看過他,也不知道他的名字,更不知道他的年歲,姑娘唯一知道的就是他是宇智波,那個手中握有半個江山的宇智波。
「請問,您的名字?」沉默到桌上蠟油都燒到一半的時候,小姑娘終於忍受不了的開口,帶點小心翼翼又有著試探的味道。
「名字?」他在把酒杯碰觸到嘴邊的時候,他頓了噸,「……不需要那種東西,反正你不是自願嫁進來,我也並非有心娶你。任何人來說這都是所謂的政治上婚姻,名字就種東西不知道也無所謂。」
他的聲音帶點輕狂,臉色依舊冷漠如霜,為什麼說著名字不重要的那個男人半點正眼都不肯給她呢?
他就坐在那裡,喝著一杯又一杯的酒,要春野櫻來說就像是一個大男人遇到事業不如意感情受挫而喝的悶酒,於是姑娘的氣就漸漸捲上來了,難道就只有他是被逼的嗎?難道自己就不是捨棄了全部,還成為弱勢的一方被壓著上花轎嗎!
這時候春野櫻不免開始比較起總是似笑非笑的青梅竹馬跟眼前惡質青年,他們兩個外表有點相似,黑眸黑髮白蒼蒼的膚色,個性卻差了十萬八千里。
她咬了唇只覺得有些委屈,拿起了筷子就夾了許多桂圓蓮子湯圓往嘴裡塞,她餓了那麼久等到的是青年冷潮熱諷,雖然一開始就沒有期待過宇智波會給自己什麼好臉色,但是對於那時及笄的心事,她總放在心上。
那些歲月彷彿近在咫尺,也遠在天邊。
於是她咕噥著早知道就逃婚,逃到一個任何人都不認識都不認識的地方。
姑娘說起逃婚這個詞總會讓她想起前幾個月,那個青梅竹馬從竹窗間的縫隙塞進了一張畫,畫裡是離臨安不遠的小村落,他說上次出去逛逛畫畫看見的,你既然不想嫁,我也不想你嫁,不如你逃婚吧。
竹窗的位置有些高,儘管小櫻墊起了腳尖也還是看不到牆外青年說這話的表情,她只覺得有種暖呼呼的氣體在胸口裡膨脹,儘管那時候還是一月寒冬,小櫻也覺得這比再多的棉襖還要來的溫暖。後來她笑著說姑娘逃婚會被人笑死的,不如你搶婚吧,搶婚多麼的豪邁帥氣阿。
那牆外的青梅竹馬只是笑,他的笑聲很清澈透明。
或許,春野櫻捫心自問,當被壓入花轎直到跨過門檻踏破屋片的時候,甚至聽著夫妻對拜的字眼而拱手彎腰的時候,她都想著那個似笑非笑的青年會不會來找她呢?說著春野櫻你別嫁了,我來接你了。然後她就會一手揭開礙眼的紅布說好。
「……我……我一直、一直等著……」姑娘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帶點朦朧和夢囈,身子不自覺的將重心靠在附近男人身上睡著了,至此,這樣的舉動讓旁邊的青年停下倒酒的姿勢,手便尷尬的停在半空中。
桌上的燭火幾乎快熄了,只剩下殘油凝結在銅做的登臺上。
黑髮青年側了眼便對焦上呼吸平緩的姑娘,他一向不喜歡人去碰他,何況是一個陌生人,於是他突然產生了一股衝動,乾脆就這麼站起身不管對方的死活算了。
他頭有些痛,看向不遠的木門,只想著一定被鎖死了。
原本想說不進房也無所謂,讓那個從未見面的新娘獨守空閨也不關他的事,可是在走到書房的長廊之前又被宇智波的女主人給拖了回去,說什麼早面對晚面對總是要面對,雖然娘知道你對爹的安排非常不以為意,你們父子鬧彆扭那麼多年了,也該休戰了,你爹說東你偏往西,什麼好臉色都不給他看,雖然知道你就這冷個性,但是偶爾相信他一次,恩?
在推開綺麗雕花木門前,身穿華麗的夫人又說了幾句,黑髮青年只能沒有什麼多大表情的瞥了眼,遲疑了會才推開了門,彷彿也排開了他二十三年歲月來的寂寞。
春野櫻是在隔天早上才突然想起喜娘在迎親路上說的話,說什麼蓋同一條被子小娃娃就會出來的事情之類的,於是當這十七歲的姑娘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喜床蓋著大紅色的喜被時,她簡直是用尖叫的方式表達她的恐懼。
貼滿大喜的房間裡只有她一個人銳利的叫聲迴盪,身上穿著依舊是昨天厚重的鳳冠霞披,幾個紮著髮辮的婢女一聽見她的聲音都急著衝進來過問。
這就是她在宇智波家第一天的開始。
在那幾個慌張問著您沒事的婢女之後是一個髮髻上綁著兩條青綠絲帶的女孩,看上去跟小櫻大概同個歲數,她佇立在雕花門外,雙手插腰的說:「吵什麼,少夫人才剛醒來你們有必要這麼吵吵吵嗎?都退下去,少夫人這邊是我來負責。」
在趕了幾個被責罵的婢女後,那女孩才彎身說著自己的名字,天天。
兩個音調合一起格外順耳的名字。
「少夫人沒帶隨身的女裨一起嫁過來,於是老夫人就特別要我來照顧您,少夫人。」她說,聲音細細嫩嫩的像個孩子。
春野櫻突然覺得自己是否能夠相信宇智波家的人呢?
如果自己先把對方想像的險惡,那麼就永遠也看不到對方真誠的一面了。
這是爹爹在她與兒時玩伴爭吵時所說的話,那時候她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跑回家哭訴,春野家的老爺只能寵溺將大手放在小女孩的頭上說人生不如意的事情很多,但是最主要的不是要我們去接受它,而是去克服它。
那已經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情了,在認識祭之前,春野家還沒沒落之前,種在門前外的桃花一直都開的很漂亮。
在梳洗妝扮之後,天天走在曲折的長廊上領著小姑娘上前堂請安,後者走著走著目光就黏上掛在屋簷邊的鳥籠,鳥籠的畫眉鳥抓著邊框,一雙玲瓏的眼就直瞧著她,於是她情不自禁的把畫眉從籠子裡抓了出來,握在手心裡的生命非常的溫暖,只是在這籠子裡畫眉只有一隻。
後來她想著去拜見高堂這種事應該是丈夫陪著妻子吧?
她孓然一人走完這條長長的廊道,就像是人生的道路,她總想著可以牽著哪個人的手就這麼走下去,腳步放慢點也沒關係,因為有他在身邊,任何的不如意都可以一起去克服。
但是,她只有一個人。
春野櫻告訴自己打從被告知要嫁入宇智波家的時候就要明白來到這裡是沒有什麼好日子過,也不要希望去依靠別人,這裡沒有可以躲著偷偷掉眼淚的地方。
至此,小姑娘連嘆氣都覺得是一種懦弱了。
她想著看著,最後還是把畫眉重新放進了籠子裡,「對不起了,既然我們都是一個人倒不如陪陪我吧?」她說,帶著曾經初春少女的憧憬。
TBC
在寫的時候好像有很多話要說 結果寫完的時候又不知道要說什麼了(掩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