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話,宇智波並沒有特別虧待他們的小媳婦。
幾個佇立在廳門前的俾女看見他們的少夫人依舊會恭敬的切身彎腰請安,雖然這總讓春野櫻感到不習慣,畢竟春野家從來也沒有太多的侍女左右,可是現在只要當她在中庭轉個彎就能看見數個婢女迎面而來對她行禮。府上大的就像是迷宮,鳥革翬飛,錦屏綺繡,春野櫻有些看花了眼,這裡和她所熟悉的一切如此不同。
她在前廳等了許久卻等不到宇智波家的主人和那個惜字如金的青年,最後只能尷尬的坐在宇智波夫人的面前勉強撐起笑容。
春野櫻嚥下口中的唾液,想著初到這裡就要面臨婆婆的第一關下馬威。
眼前的夫人身華纖麗,與春野家夫人的樸素完全不一樣,她坐在兩個僮僕之間喝著剛沖好的嚇煞人香(註1),清淡的茗香飄散出來也帶來附近檀香的味道。後來一直將目光停留在茶中葉梗的夫人終於抬起眼盼,對焦上眼前的姑娘。
「聽說,春野家就只有你這女兒,把你嫁過來這裡,大概有百般不願意。」她說的輕鬆,慢慢把瓷做的茶碗擱在茶几上,等到她抬起頭,春野櫻才真正看見她婆婆的面貌,比想像中的還要年輕娟秀,而且像極了昨晚的黑髮青年。
「宇智波家不是什麼好待的地方,我想你在出嫁之前也有心理準備。達官貴人家重視的除了禮儀名聲還有面子,這些人一個個都是大男人主義。另外,希望在你感覺到委屈之前要先明白,你丈夫就是那冷個性,脾氣也不好,和老爺又犯沖,一個下午來其實話也不會太多,實在算不上什麼好男人。」她笑了笑,說到最後就把位子移到姑娘附近,這麼近的距離小櫻都能嗅到夫人身上茉莉的馞香。「最後,我也希望你能知道這婚事說不定真帶點陰謀,但既然你嫁到了這裡就是這裡的人,不管老爺心裡有什麼打算,我總是認為你能成為好媳婦,櫻。」
打從夫人在最後叫出了春野家女兒的名字時候,春野櫻就發現這根本不是什麼下馬威而是哀兵政策。
儘管如此她還是看著那雙玄黑的眼感到溫暖,宇智波家的人是否都擁有那麼深邃的眼睛呢?
相較青年冷如冬雪的深沉,夫人的眼是透明琉璃並透過那雙眼睛,春野櫻可以看見自己模糊的倒影,那時候的她有些惘然還帶點惆悵,不過小丫頭還是笑了笑,花還沒開到荼蘼,她不想那麼快就認命。然而直到茶熬出了焦苦的味道,人去樓空之時,春野櫻還是等不到那個冷冰冰的男人。
說的像是怨婦一般,春野家的女孩無聲的嘆了口氣,提起外裙只能離開溢滿茗香的前廳。
她突然想奔跑。
在這麼空盪漫長的道路上她只想脫去緗黃色繡花鞋大步大步的跑,想起來那是前不久的事情,總是掛著淺笑看似城府深的青梅竹馬曾拉著她到附近的青山湖,不知道是誰說大家閨秀足不出戶,世世代代纏著小腳的女子走不了那麼遙遠的路途,但是春野櫻來到了這裡,彷彿眼前的錦繡山河都是她的,於是她不管青梅竹馬的眼光就脫下了鞋子,將細嫩白晰的腳底埋入濕土當中,感受到了生命的脈搏然後她開始跑起來,當然沒多久就跌倒了,坐在石岸畫畫的祭想起身幫她,姑娘只是笑著說不用。
那並不是年少輕狂的往事,而是去年甫過中秋的記憶。
天天就跟在身後,如果自己真的做了這麼瘋狂的事情,她大概會尖叫吧?
春野櫻苦笑的想,卻還是想試一試那天風鑽進衣袖的感覺。
反正不用脫鞋應該沒關係吧?
於是她開始三步做兩步的加快行走的速度,到最後乾脆的跑起來了。
「少夫人!」等到身後的天天開始提高音量變成尖銳的尖叫的時候,她已經繞過了中庭穿進了迴廊,說實話纏了足的腳是痛的,但是她還是提著厚重的裙子往前跑,是不是跑到最後就能像勞山道士一樣穿牆而過呢?
可是王生阿王生,你既然不能穿牆,那麼區區小女子又怎麼能呢?
於是等到春野櫻跑到一直線的長廊時,她看見了那個青年,那個沒心沒肺,又冷血半點笑容也沒有的黑髮男人。
她想開口叫他的名字說請讓開,但是一口氣提到了嘴邊才發現她根本不知道對方的名字,叫相公她說不出口,喚夫君也覺得太噁心,然後再猶豫之間她便跌倒了,冰冷的石磚地把她的膝蓋撞出了紫色的瘀青。
跟來的天天大口大口喘著氣想伸手幫忙卻被小春笑著說不用,我可以自己來。
「……別做這麼蠢的事情。」
後來,那個青年這麼說了,帶著些許不屑的表情並且居高臨下的看著小姑娘一時的浪漫。
她是很想反駁,但是細想又覺得說什麼頂撞的話好像都不合禮儀,她可不要被休了之後還被人說春野家的女孩沒大沒小。
正打算開口說抱歉時,春野櫻便看見了對方伸出了手。
欸?
她輕輕發出了語助詞。
「我沒有多大耐心,站不起來就不要硬撐,礙手礙腳的。」對方輕輕的開口,渾厚的聲音還帶著依舊的目中無人。
這麼一說的話,那她是不是要對他的幫忙感動的痛哭流涕呢?
春野櫻不知道該做何表情的說對不起,就把手放入男人的手心裡。
青年的手沒有想像中的溫暖,甚至是冰冷,這樣一個有錢人家的少爺,指尖卻長了薄繭,還有,他的手很大,可以全部包起小丫頭的柔荑。
他跟祭完全不一樣,祭是雲淡風輕帶點浮氣,他會禮貌性的詢問,雖然出之於情但止乎於禮。相較之下,姑娘的良人就冷淡卻霸道,彷彿不接受任何反對的意見也從不關心,只喜歡用著自己的角度去理解別人。
那就是宇智波,那個覺得名字一點也不重要的青年。
後來,是他先鬆開了手,寒喧的話什麼也沒說的就繼續他的腳步,如果說他有留下什麼的話,就只剩春野櫻指尖的溫度。
很冰,很冷,但是只要姑娘搓一下手就能重新使它溫暖起來。
佐助,這名字是寫在信紙的屬名處,利用晾在桌上等著墨水乾的時間,他抬起眼盼,目光停在坐在他桌前滿頭金髮的男人上。
「哇嗚,怎麼感覺心事重重,不是才剛娶了小媳婦,昨晚抱著軟玉溫香還是讓你眉頭深鎖嗎?我想抱還沒得抱……喂,不要這樣看著我,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你的眼神有時候還真恐怖。」漩渦鳴人,那個不拘小節的男人大辣辣將兩隻腳掛在用檀木做的桌上,股下的椅子就只靠著兩個支撐點晃來晃去。
「老爺幫你安排的親事有那麼不好嗎?」
「要嗎你閉嘴,要嗎你就滾出去。」
火氣真大。
鳴人君稍稍在嘴裡抱怨,看著宇智波佐助把吸滿墨水的信紙折的方正塞入信封裡,其實也沒多在意他到底是為了誰而那麼細心仔細,湛藍色的瞳孔往外就能看見三月桃花,只是無聊便隨意問著是要給誰的,他說是鼬。
鼬。
說實話,漩渦鳴人已經好久沒有聽到這名字了,最後一次是在他進宮的路上,那時候的他們才五歲,五歲的娃兒和九歲的哥哥離開時是無言相對。
也是三月春花滿盛的季節,那個總是笑的溫暾的哥哥蹲下身說我就要進宮了,可能要很久很久沒法看見你們,要好好照顧自己。
聽來就像是生死離別的話,從小就無父無母的小鳴人先哭花了臉,他死拉著溫柔哥哥的下襬不放手,哭天喊地的哇哇叫。
倒是哥哥的親弟弟內斂的忍著眼淚站在一旁,想挽留的話哽在喉嚨裡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淚花花的液體滾在眼眶裡死命的就是不讓他留下來,於是做哥哥的只好用手指彈了彈一向彆扭靦腆愛面子的孩子額面上說:『不要去勉強自己做不想做的事情,也不要去想著自己不該做的事情。好好認識你自己,佐助。』他這麼說完,人就走了。
一聲鼬哥哥的嫩嫩童音彷彿傳遍了大街小巷。
鼬他走了多少個歲月又歷經了幾許春秋夏冬,月亮圓了又缺缺又了圓,千里共嬋娟也比不過中秋從家裡送去宮裡的月餅。
打從那個時候,漩渦鳴人就很少聽見兒時玩伴提起他哥哥的名字了,於是他開口說了佐助你在這裡過的不快樂。
這心思一點也不縝密偶爾還很大條的青年就這麼恰好說中了宇智波的心事,他看著他封起信封的動作遲緩了許多,就嘆了口氣繼續開口:「你是討厭你爹討厭的要死,我是羨慕人家有爹有娘的。你就那麼不喜歡世子這個位子嗎?這些年來,你一直做的很好,那昏庸的皇上也很稱讚,你卻一臉烏煙瘴氣愁雲慘霧,說不定幫你娶妻還是幫你沖……」話還沒說完,始作俑者就被狠狠揍了,於是那金髮少年便哇哇喊著君子動口不動手,卻也跟著動手動腳。
那些彼此相知相惜的歲月一直追著他們的影子跑,當你回頭看的時候捉不住它們,可是你知道它們一直都在那裡。
佐助這孩子在認識他很久很深的人眼裡都會覺得改變太多,小時後的宇智波雖然也是個不怎麼喜歡理人的小屁孩,自尊心強又好面子,常跟著漩渦鳴人爭來鬥去,非拼個你死我活不可,但是那時候的他是透明的,仔細一看就像是水波染過的靈魂,站在日陽底下就顯得更加煥煥灼灼。可是不知是到了哪個歲數之後他越發越安靜,越發越深沉,像是看不見底也撈不起水的古井。原本看似琉璃清澈的眼也越來越銳利,渾沌成黑,可是曾經有那麼一個人卻笑著說這很好。
那是宇智波佐助第十五年的臘冬,難得出來透氣卻遇上了坐在參天松樹下拉著二胡的中年男人。
那二胡的聲音就像撕烈的布,悽悽楚楚,毎壓一條線也壓入了青年心坎裡的秘密。他蒼白的髮上沾著稀疏的碎雪,就算矇著面還是可以看見他面罩裡面隱隱的笑容。
『很銳利的眼神,孩子,你有一雙好眼睛。』
他這麼說了並帶著二胡的回音。
事隔多年,當那個以前懵懂的少年長成了強勢的男人之後,他曾經有回來過這棵蒼勁古樹下,當然沒有那時的二胡也沒有怪裡怪氣的男人,只有一個眉頭深鎖的青年跟一棵直達蒼穹的松樹。
宇智波佐助是個念舊的男人,懷念以前的歲月而有點故步自封,雖然知道回不去還是偶爾會往事重提,至此,他可以說是討厭陌生這個詞,陌生的女人,陌生的味道,陌生的溫度,陌生的名字。
原本打算成親後的第二個晚上藉著公事繁忙而賴在書房裡卻又被那個過於樂觀的大孩子拖了出去。
第一天是我娘,第二天是你,第三天又是誰。
那個青年冷冷的說,被推到了自己宅院拱門前,大紅燈籠高高掛,撲上鼻的不知道是哪來的暗香。
「嘛嘛,我被你毆了那麼慘,至少今天聽我的,而且再不看好你的新娘子小心跟人跑囉。」最後一個尾音拉的又長又綿,鳴人君癡癡的笑,一眨眼就是翻牆溜走了。
當他自己是飛簷走壁的崑崙奴嗎?
佐助君在遲疑了會才踏進宅邸推開了門,首先看到的會是繡成朱雀的錦屏,然後才是坐在桌前的姑娘。
莫名的,宇智波家的世子感到困窘還有一點點的厭惡,為什麼要搞的像是他離家十八年而她是苦守寒窯的悲情小媳婦呢?
「能夠幫我拿些金創藥嗎?」
在宇智波佐助想開口說些什麼刺破沉默的話時,對方先開口了,帶點靦腆和淚光閃閃。後來他兜了一個圈子才彆扭的將藥瓶放在桌上,小丫頭今天做的蠢事馬上就遭到報應了,纏足而稍微變形的腳因為今天的奔跑而紅腫。
比起其他大戶人家的小姐,春野家的姑娘的腳就比較輕微一點,其實宇智波佐助從來也不認為纏足的女子哪裡婀娜多姿,他只覺得女人真麻煩,一會兒托托拉拉,一會兒顧忌東顧慮西,好比現在春野櫻猶豫著要不要在他面前脫鞋,上床,擦藥,他挑了眉說我並不感興趣,也覺得無所謂,於是小姑娘才戰戰兢兢看了他一眼並快速的脫去小巧的繡花鞋。
女人。
然後,在無事可做只好看著對方抹藥的時候,春野櫻開口了。
「今天,您沒到前廳向夫人請安。」
「我去不去其實無關緊要,而且也不是才入門第一天的你能干涉的事情。」
「那麼就算不是為了我,也希望您能為了您娘親。」
「……你是在跟我抱怨嗎?」
「如果真的要這麼說的話,是的。」
春野櫻抬起了臉,恰好讓宇智波看見那雙祖母綠的眼睛,直到今天他才知道他娘子的瞳孔是青翠的松花色,很漂亮的顏色。
不知道有多久沒人跟他說至少為了他家人了。
不過眼前的丫頭錯了,他並不是針對宇智波家所有人而是這個王爺,他爹。
這種家務事剛踏進家裡門檻的小娘子當然不知道,他也不希望她太干涉自己家裡面的事情。
這門親事是爹爹幫他安排好的,就算想悔婚也顧忌著宇智波家的名聲,就算想著要對這個姑娘冷血無情,還是覺得把無辜的人牽扯進來是不對的。
很多時候,宇智波佐助都覺得自己太過優柔寡斷。
想到這裡他覺得氣悶,怪自己也不對怪別人也不好,最後他只好咬著牙的把拳頭往後打上背後的牆壁,畜牲這兩個不入耳的字就從他口中冒出。
說實話,春野櫻一度以為是自己惹火他了,一走神就不小心讓手心的藥瓶掉落在地方發出清脆的匡啷聲。而那個氣呼呼的青年在房裡走了兩三趟之後,便什麼話也不說的推開了門一去不回。
小櫻是愣了很久才慢慢撿起石磚上的藥瓶,雖然不覺得自己委屈,也不想當個只會哭哭啼啼的小媳婦,但是她怎麼也明白為什麼那個男人生氣了,是因為她說了抱怨這兩個字嗎?
她就蹲在那邊許久,看著房間裡還貼著滿滿的囍字,但是這裡的主人卻從來也不認為這是值得高興的事情。
「討厭……」最後春野櫻只能把臉埋入瘀青的膝蓋間,讓這兩個字的語調吐出並飄上了空氣中。
TBC
註1:其實就是碧螺春 但是這個名字要到清朝某某喜歡下江南的皇帝(對啦就是他)嫌原來的名字太難聽而改名的
明明說好我要走親媽路線,卻總覺得到後來我還是虐了(掩面 |